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喵墨 – 猫爪摹渺生

《扬州十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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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十日记》是明末的扬州秀才王秀楚所写关于清兵在扬州劫掠式屠城的一本约八千字左右的史书。1645年(乙酉年)、明弘光元年四月、清顺治二年,清军南征,江北四镇的明军溃逃后先后降清,南明兵部尚书史可法赶到扬州固守,清军破城后对扬州城展开了劫掠式屠杀,幸存者王秀楚写著了《扬州十日记》中记载他于四月二十五日至五月五日的经历,故史称此事件为「扬州十日」,但书中记录清军不封刀的屠杀了五日,之后兵卒私下继续屠掠了两天,因此实际上屠杀持续了七日。

▲ 上图为此书书影


在乙酉年(1645年)夏季4月14日,南明兵部尚书史可法的军队在白洋河失守了,匆忙地跑到扬州,把城门关起来对抗敌人。直到二十四日,城墙还没有被攻破,军队在禁止通行的城门内各自坚守。我住在新城东边的一个房子里,这片区域由一个姓杨的将领防守。官吏、士卒犹如棋布一样,在我的家里有两个兵卒居住,左右邻居家里也一样。我每天需要花费超过一千的钱,我快要没有什么钱可用了,我就和附近的邻居们商量着要为兵卒们的主官举办一个酒会,来增进彼此之间的友谊。我更加虚心谦恭,酒酬逐渐融洽。主官很高兴,诫命让兵卒稍微远离了一些。主官喜欢音乐,特别是琵琶,想请一位名妓来娱乐军情。到了夕阳西下,主官邀请我来喝酒,准备好好地享受。但突然督镇史可法送来了一张纸条,主官看到后脸色变了,赶紧登上城墙,我和其他人也赶紧散去。

第二天一早,督镇史可法的通知牌谕到了,有“我一人负责,不连累百姓”的话,听闻者没有不感动落泪的。又传来巡逻的军队小胜一场,这些人都获得了额外奖励。午后,有姻亲从瓜洲逃难来,逃避了兴平伯的逃兵(兴平伯指的是高杰,督镇檄文中提到的人,他出城逃亡了);

高杰此时已死,作者可能不知高杰已死或者不知兴平伯是高杰。

姻亲与我妻子因为分别已久而感到唏嘘。然而,已经有一两个人预言说大军会进城。我急忙出去询问其他人,有人说:靖南侯黄得功的援军已经到了。

降清的高杰余部伪装成黄蜚部水师,守城的胡茂桢与郭虎所部也是高杰余部,他们识破了伪装,但没有揭发反而献城投降。城中平民只知道援军到达而传谣成与黄蜚同姓的黄得功援军到达。

我回到城墙上看守城者还是很严密有序的。再回到市场上,人们议论纷纷,一些人披发光脚在尘土中奔跑而来,显得非常慌乱。问过他们,他们心急口喘,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不久,有几十个骑兵从北往南奔驰而来,非常狼狈,势如波涌,其中有一个人是督镇史可法。

清军攻入扬州,提督总镇刘肇基(前辽东分练总兵)、卫胤文、乙邦才所部四百余兵与两百余义民抵抗被杀;参将许谨护卫史可法突围中箭被杀,史可法被俘拒绝投降,他被多铎于兵阵前斩首。

▲ 上图为多铎奏报

他们想要逃向东城,但外面的敌兵已经逼近了,无法出城,只能想办法逃往南关。此时,我们终于明白了敌兵已经进城的事实。突然,有一个骑兵从南往北缓缓地走来,放开缰绳慢步而行,仰面哀叫;马前的两个士兵依依不舍地低头。这个场景至今仍然清晰在我脑海中,只可惜我不知道他的名字。骑兵稍稍远离,城墙上守卫的士兵一个个下窜,抛弃了盔甲和武器,有些人的头颅和腿部摔得骨折了;回头看,城楼已经空无一人。事先,督镇史可法认为城池太小,没有足够的空间来摆放火炮;因此,在城墙上设置了一块板子,并且在前面放置了城径,后面与民居相连,使得有足够的空间来安置火炮。

此前,守军与多铎率领的清军正黄旗发生了炮战,清军正黄旗参领祖应龙、佐领李向舜、金应德被炸死。

在那个时候,城墙的修建还没有完成;敌军持弓射箭,率先登城,利刃乱舞。城墙上的士兵互相拥挤,前进的路被堵塞,都开始拼命逃跑;他们躺在木板上,匍匐前行,勉强够得到民居。但是新的木板不够牢固,只要一踩就会倒塌;人们如同落叶一样摔倒,十八、九个人丧生。经过屋顶的人们把瓦片踩到碎裂,声响都像回荡着剑戟相击的声音,又像雨点和冰雹一样的声音,不断地响起。屋中的人惊恐不安地走出来,不知道做什么;但是,从大厅到卧室,甚至到最深处的卧室,都有守城士兵和民众藏在屋子下面,四处寻找缝隙躲藏,主人也束手无策。外面的房子紧闭大门,人们屏住呼吸就像消失了一样寂静无声。

在我厅后的城墙上,从窗户外面往外看,可以看到城上的士兵沿着南边朝西走,步伐整齐,即使在雨中也没有丝毫的混乱,我有些怀疑他们是节制之师,心中稍稍安定了一些。突然听到敲门声很急促,邻居约好一起迎接王师,摆设桌案焚香,以示不敢反抗。我知道情况已经不容乐观,但是不能违背人众的意愿,只好随大流地回应:“唯唯(对对)”。于是,我换了衣服,跟着大家一起等待。

良久的等待之后,我又到了后面的窗户往城上望去,发现队伍已经有些稀疏,有的在前进,有的在停止。突然间,我看到一些妇女挤在队伍中间行走,她们的服饰穿着都是扬州服装。我第一次非常害怕,回头对着妻子说:“如果敌军进城,如果有不测的事情发生,你要自尽。”妻子回答道:“诺(好的)。”妻子身上还带着一些金钱,于是她把所有的金钱都交给了我说:“我们已经无法再回到人世间了,这些金钱就交给你收起来吧。”她涕泪交付,将所有的金钱全部交给了我。突然间,有一个同乡人跑来,急急地喊道:“来了!来了!”我赶快走出去,看到北面来了几个骑兵,慢慢地行进,遇见迎接王师的人,就低头说一些话。此时,人们都各自为卫,都不通来往;即使相距很近,也听不到任何声息。过了一会儿,我才知道他们是要逐户索要金钱。他们开始并不奢求财富,只要稍有点钱交出,他们就不再索要;有时候,有些人不想给,虽然兵卒持着刀与居民互相对峙,但还是不会伤害人(后来我才知道,有一个人捐了一万两献给他们,最后还是被杀害了,那是扬州本地人引导兵卒去的)。

从上下文来看,兵卒并不知道城内居民的贫富,于是在屠城第一天把守街道勒索钱财,根据勒索到的财富分清了富人区与贫民区,同时在本地向导下屠掠富户。

继而走到我家门口,一骑兵独自指着我,对后面的骑兵喊道:“为我抓到这个穿蓝衣服的人。”后面的骑兵刚要停马,我已经飞速逃离了,后面的骑兵只好放弃追我,上马追赶其他人。我心中暗想:“我穿着粗糙的衣服,看起来就像是个普通的乡下人,为什么他们独独要抓我?”

清军第一天摸清了作者的家附近是富人区,作者住在富人区又穿上穷人衣服,反而直接暴露了自己更有钱。

我的弟弟和哥哥也来了,我们商量说:“这个地方左右都是富商,他们也会误定我们是富商,怎么办?”我们决定走一条僻静的小路,扶着妇女冒着雨到了我大哥家。我大哥家在何家坟后面,大哥家非常贫穷。我留下来观察情况。不久,我的弟弟来了,说:“街道上血流成河了。我们留在这里等待,兄弟生死一处,也不会后悔。”我们拿着祖先的神主,一起去了我的大哥家。此时,两个兄长,一个弟弟,一个嫂子,一个侄子,一个妇女,一个孩子,两个姨妈,一个内弟,一起躲在我大哥家里。天渐渐地暗下来,大军杀戮的声音已经传到门外,我们只好躲在屋顶下;雨下得更加猛烈,我们几个人挤在一起,头发都湿透了。外面传来的哀痛声让人心惊胆战。一直到夜深人静,我们才敢从屋顶爬下,生火煮饭。

城中四周火势迅猛,近处十余处,远处更是不计其数,熊熊的火光映照着天空,宛如霞光电闪,火辟烞声轰耳不绝;并且隐约可闻到楚鼓擂响声,哀怨的风声凄切无比,十分悲惨。当饭菜煮好时,我们彼此惊慌不已,泪流满面,无法下箸(筷子),也无法制定任何计划。我妻子取出一些钱财碎片,分成四份,我和我的兄弟各自藏了一份,藏在头发、鞋子、衣服和腰带中;而我妻子则去找了一双破旧的僧人鞋子,给我换上,然后我们张眼等待天亮。这晚,有鸟儿在空中发出笙篁(笙是由密集而长短不一的竹管制成的乐器)般的声音,又像是小孩子的哭泣声,仿佛就在我们的头顶上,所有人都能够听到它的声音。到了第二十六日,火势稍微减弱了一些,天色也渐渐变亮;我们再次爬上了高屋避难,此时已经有十数人躲在了天沟里。突然,一个人从东厢沿着墙壁爬了上来,一个士兵持着刀追了上来,追得飞快。当他看到了我们时,他也追了过来。我感到惊慌失措,立刻跳下窜走;我的兄长跟在我后面,我弟也紧随其后,我们一共跑了一百多步才停下来。从那以后,我和我妻子、我儿子失散了,我也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

这些狡黠兵卒担心藏匿的人太多,于是发放安民符节,不再加害;藏匿者皆竞相出来接受。我们共聚集了五、六十人,男女参半。我二哥对我说:“我们四个人的实力有限,如果遇到强悍兵卒,恐怕逃不过去。不如投奔那些人多势众的大群,这样我们就更容易避开危险;即使不幸死去,也不会有什么遗憾。”当时,我的思绪已经混乱不堪,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才能拯救自己的生命。大家都说:“好,就这么做吧。”于是,我们相互搀扶着前行。其中,领队的是三名满卒;他们搜查了我和我的兄弟,把所有钱都搜光了,只剩下我还没有被搜查。突然,一个妇女来了,喊着我的名字。我一看,原来是我朋友朱书兄的两个妾妇。我赶紧制止她们。两个妾妇都只穿着散发露肉的衣服,脚深深陷入泥中,还抱着一个女孩,卒兵用鞭子抽打又把那女孩投掷于泥地里,然后赶走了。一个卒兵提着刀在前面领路,另一个卒兵横持矛在后面追赶,还有一个卒兵在中间或左或右,以防止有人逃跑。数十个人就像是赶牛羊一样被赶着,稍有停留,就会被殴打,甚至杀害。这些妇女用长索系在颈部,就像是穿着贯珠项链;她们一步一跌,浑身都沾满了泥土。满地都是婴儿,有的被马蹄踩踏,有的被人踩踏,肝脑涂地,哭声充斥着整片野地。我们经过一条沟和一个池塘,堆满了尸体,手足相枕;血液流入水中,变成了五彩缤纷的颜色,水塘变得非常平静。到了一个宅子,原来是廷尉姚永言的住所;我们从后门进去,屋子里深邃幽暗,处处都是尸体。我知道,这里就是我最终死去的地方了。

我和其他人便委靠在前门口,走出街道,又到了一座宅子。这座宅子原来是西商乔承望的住所,也就是三个卒兵的藏身之处。进门时,我看到一名卒兵正在拘留数名年轻女子,她们正在整理箱笼,里面装着许多绸缎,堆积如山。看到三个卒兵后,她们大笑起来,然后让我们带着数十个人进入了后厅。她们留下所有的妇女在旁边的房间里,摆上两个方桌,三个裁缝和一个中年妇女正在制作衣服。这名中年妇女是本郡人,化着浓妆,穿着华丽的衣服,指挥裁缝们工作,满脸笑容,显得非常得意。每当她看到好的材料,便向卒乞求;她尽情地献媚,毫不觉得羞耻。

有一个卒兵对人说:“我们征讨高丽时,掳走了数万名妇女,却没有一个人失节;可是,为什么这堂堂中国却无耻到这种地步?唉呼!这就是中国混乱的原因啊。”

这段文字疑为作者或者清末革命党自行编造的内容,上下文中这段文字非常突兀,而且使用高丽与中国来称呼朝鲜与明王朝;如果是作者编造可能是为了责备妇女不自尽,并为南明迅速灭亡推缷责任,如果是清末革命党,那可能是为了反清需要。

三个卒兵让妇女们脱下湿衣服,然后让制衣妇人根据每个人的身形修剪衣服,从头到脚,从里到外,使每个人都穿上新鲜的衣服。但是,由于威胁的存在,这些妇女变得羞涩无比,有些人甚至赤裸裸地站在那里,无法掩盖自己的身体,感到非常难为情。更衣完成后,卒兵们就开始搞起了酒食。他们让这些妇女们也喝酒吃肉,做出了各种不顾廉耻的行为。

当时,一个卒兵突然拔出刀,跳起来疾呼:“蛮子过来!”不久,几个人已被捆绑,其中包括我的大哥。我的二哥说:“情况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们还说什么呢?”他拉着我上前,我这个弟弟也跟了上去。这时,被捕的男子已经有五十多人了;只要提刀一喊,所有人都毫无反抗之力。我跟着二哥走出大厅,看到外面正在屠杀人,所有人都在等待命令。一开始,我也想就这样被捆绑;但是,我突然心中一动,如有神助,悄悄地溜掉了,回到了后厅,而那五十多人却毫不知情。

在厅后宅西房,还有几个老妇人躲不过去。我穿过后面,发现到处都是牧驼马,无法走路,心里更加着急。于是,我俯身躲在驼马的腹下,从一只只驼马附近慢慢地爬过,然后匍匐着离开了。如果惊动了驼马,稍微抬起一只脚,就会陷进泥里。我又经过了几层宅子,都没有出路。只有旁边有一条小巷通向后门,但是小巷的门已经被长铁钉钉住了。我又回到了前面,听到前堂传来杀人的声音,感到更加恐慌无措。回头看到左边有四个人在厨房里,也被抓来做饭。我请求他们收留我,让我参与火掌汲水的工作,希望能够幸免于难。但是,这四个人严词拒绝,说:“我们四个人是已经点数的,如果再增加一个人,就会引起怀疑,而且我们也会受到牵连。”我不停地哀求,但是他们越来越生气,甚至想要抓我出去。

我出去后,心中更加焦急,看到阶前有一架,架上有一个瓮,瓮离屋子不远,便援着架往上爬;当手刚好触及瓮时,身体已经失去平衡,倒在地上。原来瓮里是空的,所以我用力过猛了。无可奈何,只能越快趋向旁边的小巷门,双手捧着锥子,用尽全力摇晃着,但门是无动于衷的。如果用石头敲打,声响会传到外庭,我很担心会被发现。只好再次摇晃着,锥子刺破了我的手指,鲜血流了出来;突然锥子动了,我拼尽全力一拔,锥子终于握在手中,便猛力拉动门闩。门扉发出惊人的声响,似雷霆震动。我急忙耸起身子,飞跃而过,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我疾步走向后门,但是城门口兵马巡逻,前进受阻;只好在乔承望宅院左边的小巷门挤进去。但是,所有可以躲避的地方都已经有人了,没有人愿意收留我。我从后往前走了五进,每一处情况都一样。直到大门前,已经到了通衢之处;兵丁来来往往,络绎不绝,我感到非常危险,无处可去。

我急急地进入房间,找到了一张榻;榻子上面有一根扶柱,我攀登上去,弯曲身体躲藏其中。在我喘息平静之时,突然听到隔墙那边传来我亲弟弟的哀叫声,接着又听到了几声刀砍击声,总共三下,然后便一片寂静。不一会儿,我又听到二哥哀求的声音,说:“我家金子在地窖里,求你们让我去取出来献上。”随即又听到了一声巨响,然后又是一片寂静。这时,我的精神已经离体,心如焚膏,眼泪已经流尽,肠子都快断了,任何行动都已经不受我控制。接着,一个卒兵带着一个女人走了进来,想要留宿在这张榻上;但是,女人不愿意,强迫之后才同意。女人说:“这里靠近市区,不宜久留。”我几乎无法幸免于难。

顷刻之间,卒兵带着女人又一去不返。房间里有一个仰靠的屏风,好像是用席子做的,非常轻便;但是,靠它可以爬到梁上。我用两手扳着梁,沿着木条往上爬,脚踩在梁上,下面用席子遮挡,非常黑暗。突然,有兵士来了,用矛子刺上来,发现是空的,料想上面没有人,于是我终于得以逃过一天未遇到兵士的危险。但是,下方被杀的人,我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每当街上有骑兵经过,必然有数十个男女哀号着跟在后面。这一天虽然没有下雨,但是也没有白昼,我不知道是早上还是晚上。良久之后,军马逐渐稀少,左右只有人的哀泣声。我想着自己的兄弟已经受了重伤,二哥的生死未卜,我的妻子和孩子也不知道在哪里;我想要寻找他们的踪迹,或者能够一见。于是我悄悄地从梁上下来,蹑手蹑脚地走到前街。

当时街上人头遍地,天色暗了下来,无法分辨是谁的。我俯身去看,遍地都是尸体,呼喊却没有回应。远处看到南面数个火炬,蜂拥着向我这边走来,我赶紧躲避。我沿着城墙走,城下积满了尸体,我跌跌撞撞地走过去。每当我受到惊吓,就会像僵尸一样倒地。良久之后,我终于走到了一条小路上。路上的人们昏昏沉沉地走着,相互碰撞,惊恐不已。大街上举起火炬,照耀得像白昼一样明亮。从酉时到亥时,我才到达大哥家宅院;门是关着的,我不敢轻易敲门。突然听到了妇女的声音,我知道是我的嫂子,于是轻轻敲了敲门;门开了,是我的妻子。大哥已经回来了,我的妻子和孩子都安全。我和大哥哭泣,但是我仍然不敢告诉他们二哥和四弟已经被杀害的事实。我的嫂子问我如何能够幸免于难,我随便回答了几句。我问我妻子是如何幸免的,她说:“当时卒兵在追逐,你先跑了,其他人紧随其后,只有我被落在后面。我抱着彭儿躲在屋子下面,才保住了性命;我妹妹踢伤了脚,也躺在那里。卒兵将我们两个人带到了一个屋子里,里面的男女几十个人都被捆绑着;他吩咐其他妇女看守我们,不要让我们逃走!然后他拿着刀出去了。另一个卒兵进来,把我妹妹劫走了。良久之后,卒兵再也没有回来,我们才被其他妇女放出来。我们遇到了洪妪(妪,老太),她带着我们到了她的家里,才幸免于难——洪妪是你二哥的亲戚。”我的妻子问我事情的经过,我告诉了她,我们哭泣了很久。洪妪带我们吃了晚饭,劝慰我们,但是我们哽咽着,无法下咽。突然外面又起了火,四面八方都着了火,比昨天晚上还要更多。我悄悄地走出去,到田里走,横七竖八地堆着尸体,我仍然喘不过气来。远处看到何家的坟墓里树木阴森,听到了哭声;或是父亲呼唤儿子,或是丈夫寻找妻子,声音凄厉,草丛溪边,到处都是。后来我回到了洪妪的家里,我妻子想要寻死自尽,我陪她说话一整夜安慰她,直到东方天空开始泛白。

在二十七日的那一天,我问妻子避难所在;她带我来到一个荒废已久的坟地,古老的瓦片和砖块堆积如山,已经很久没有人走过了。我蹲在杂草中,坐在一个棺材上,上面铺着芦席。我的妻子弯腰坐在棺材前,而我则曲身站在棺材后面;头部稍稍抬起,就能看到外面,脚展开就能看到脚后跟;微微出口气,连手脚也被束缚在一起。我还没冷静下来,杀戮之声就从远处传来,刀剑破空而过,让人心痛不已。众人发出一致的求饶声,有的是几十人,有的是上百人。当卒兵到来时,南方人无论多寡,都低头匍匐,仰颈受死,没有一个人敢逃。子女们哭声震天,百口交响,悲痛到了极点。到了中午,尸体已经堆成了山,杀戮越来越猖狂。到了晚上,我和妻子小心翼翼地走了出去。我的儿子彭儿酣然睡在棺材上,从早晨到傍晚一声不吭,也不想吃东西。他口渴时,想喝水,我们用一块瓦片舀水给他喝,然后他又去睡了。我们叫醒他,抱着他一起走。洪妪也来了,她告诉我们,我的嫂子又被劫走了,我的侄子还在襁褓中,竟然不见了。呜呼!痛不欲生!仅仅两天时间,我的兄嫂和侄子已经死了四个了,我们只能寻找一些残留的米粮,但是找不到,只好和大哥一起挤在一起,忍饥挨到天亮。那天晚上,我的妻子想要自杀,差点死去,但是幸好洪妪及时救了她。

四月二十八日,我跟大哥说:“今天不知道会有谁死去;但愿大哥和我儿子能够保住性命!”大哥流着泪安慰我,然后我们分开逃往其他地方。洪妪告诉我妻子说:“昨天我躲在棺材里,整整一天都贴在里面;我们应该换个地方躲避。”但是我妻子坚决不想离开,还是跟我一起躲在棺材后面。没过多久,有几个士兵来了,破开了棺材,把洪妪劫走了。他们拳打脚踢,但却没有让她说告诉他们关于我们的下落;我真的非常感激她。不久,越来越多的士兵来了,我们躲在避难所里,前后不断有人来找我们,但有时候他们只是在屋子后面看到了棺材就离开了。忽然间,十几个士兵大喊着走了过来,他们的姿态非常凶猛。突然,有个人走到了棺材前,用长竿戳了一下我的脚;我吓了一跳,原来这个人是他们的向导,我认识他的面孔,但忘了他的姓氏。我乞求他的怜悯;他要我给他钱,我才被释放;他还说:“便宜你老婆了!”然后他对其他士兵说:“算了吧。”于是,这些士兵散去了。

我还没来得及平复呼吸,就突然看到一个穿着红衣服的少年手持长刀直接走到我跟前,把刀架在了我的喉咙上;我献给他金子,然后他拿着金子,又索要我妻子。此时,我妻子已经怀孕九个月了,倒在地上死不起身;我告诉那人:“我妻子怀孕多月,昨天在屋子里跌倒,胎儿已经死了,她怎么能起来呢?”可是,那个穿着红衣服的人并不相信我的话,于是他抛开了我的妻子的腹部检查,结果发现我说的是真的。他用自己沾的血涂在血裤子上,然后就离开了。他还掳走了一个年轻少妇、一个幼小的女童和一个幼小的男童。小男孩呼叫着他的母亲要食物,结果那少年愤怒地用刀砍了他一刀,男童脑碎而死;他就带走了那少妇和女童。

我认为这个地方已经暴露了,无法在此安身,必须找一个更安全的地方;但是我妻子坚持要自杀,我也束手无策。我们俩走出去,然后在房梁上绞死自己;但是绳子突然断裂了,我们掉在了地上。还没等我们站起来,士兵已经涌进了门口,直接冲向了屋里,来不及绕路就过来了。我们急忙跑到门外逃跑,最后跑到了一间草房里,里面全是村里的妇女;我把妻子留在那里,自己再跑到了南边的草房,那里的草堆连成了一片。我爬上草堆,低头藏起来,然后又用草覆盖上,觉得自己再也不会有危险了。但是不一会儿,士兵就来了,一跃而上,用长矛戳在草下。我从草堆里出来,请求饶命,并拿出了金子。士兵搜查草堆,又找到了几个人,他们也都交出了财物逃脱了。等士兵们离开后,几个人再次回到了草堆里。

我偷偷地看到里面有几张方桌,外围都是草堆,里面看起来空旷,大概可以容纳二三十人。我硬闯了进去,认为自己已经成功。没想到,破败的围墙在半腰处突然崩塌,露出一个洞口,士兵已经发现了我们;他们从洞外用长矛向里刺,所有在前面的人都受了重伤,我的大腿也受了伤。在前面的人都被士兵抓住了,只有我和几个人逃了出来。我又回到了妻子所在的地方,她和其他妇女都躺在积薪上,用血和粪便弄脏了自己的身体,用烟灰装扮自己的面容,看起来像鬼怪一样;只有声音可以辨认出是谁。我乞求她们才让我也躲在草底下,她们都拥卧在我身上来藏住我。

我闭上气不敢动,几乎憋死;妻子用竹筒给我送气,她咬住了竹筒的一端,然后把另一端放在我的嘴巴上,我这才得以生还。门外有士兵,他们很快就杀死了两个人;这件事非常奇怪,我无法用笔墨详细描述。在草堆上的所有妇女都战栗不已。突然传来哀声,士兵已经闯入了房间;他们大步离开,没有回头。天渐渐黑了,妇女们起来;我才从草堆中出来,汗水如雨。到了晚上,我和妻子一起回到了洪家,洪老和洪妪都在那里。我的大哥也回来了,说他被绑架去劳作,清军赏了一千钱之后释放了他。在路上,乱尸堆成了山,鲜血流成了河渠。

此外,我还听说有一个姓王的将军住在李昭阳家,每天会自费拿出数万钱来救济难民;他的手下即使杀人,也经常会劝阻,多数能够保全生命。那晚,我哀叹不已,最终昏昏睡去。第二天,已经是二十九日了。

在其他版本中,姓王的将军是姓汪,其中一种版本的说法可能是传抄错误。

从二十五日开始到现在已经五天了,或许有些人可以私自偷偷逃走,也有人传闻说城市会被洗劫一空。城中的残存者们,不惜冒着生命危险逃离城市。原有的官沟被封堵,无法流通,而现在似乎成为了我们逃生的一条救命之路。然而,这也成为了我们遭遇更多风险的来源。城外的亡命之徒趁此机会,进入官沟中,搜刮我们所有的金银财宝,任何人都不敢反抗。我们明白不能冒险逃离,而我的大哥又在身边,我不忍心离开他独自逃走。一直到天亮,我们才停止思考。我们知道藏身之处无法再停留,但是由于我妻子怀孕,多次逃过一劫,最终我独自躲在池塘边的浮草中,妻子和彭儿在上面哀叹。有数名士兵到来,他们企图将我抓出来,但只收了少量贿赂就离开了。

突然来了一名凶恶的士兵,长相凶恶,意欲强行抢夺我的妻子。妻子趴在地上,劝说他不要这么做,但他不听,逼迫她站起来。妻子扭动身体,死活不肯站起来。士兵拿着刀背乱打,血溅了妻子的衣服,内外都受到了重创。之前,妻子曾告诫我说:如果不幸遇害,她必死无疑;不要因为夫妻之情而求饶,更不要累及孩子!所以我远躲在草丛中,不知情况如何。我以为妻子已经死了,但恶兵仍然不肯罢手,将妻子的头发绕在他的胳膊上,横拖着她走。怒斥毒打了她,一直走到了深巷,环曲曲折地走到了大街上;每走几步,就会打她几下。突然,他们遇到了一些骑兵,其中一人与那个士兵说了几句满语,于是他放开了我的妻子,她才得以匍匐地回来;她大哭了一番,浑身伤痕累累。

又发生了烈火四起的事情,何家坟前后有很多草房,只要着火了,立刻就会化为灰烬;唯有一两块寸土之地逃过火劫,但当火势逼近,所有人都会不顾一切地逃出来。但逃出去也无法幸免于难,几乎没有一个人能够逃脱。有些人闭门不出,最终被活活烧死,在一个房间里,不知埋了多少白骨。大概在这个时候,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躲避,也不能躲避;躲避就有可能被烧死,无论财富多寡,都难以生存。只有在露天道旁和尸骸杂处,生死存亡也未可知。

我和妻子一起前往卧冢后躲避,泥浆覆盖了我们的身体,几乎看不出我们是人形。火势越来越猛烈,墓中的乔木被点燃,光芒如电,声响如山崩,狂风呼啸,红日黯淡无光。眼前仿佛出现了无数的夜叉和鬼魂,驱赶和屠杀千百个地狱之人。在惊恐不已之余,我时常会感到眩晕;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身处于现实世界了。突然听到脚步声震耳欲聋,可怕的呼声震撼人心;回头一看,我的大哥被捕了。我遥望着大哥和士兵搏斗,大哥非常强壮,甩开了他的追捕者;而那个士兵正是前几天曾经抢劫过我的妻子,但又放过她的凶恶兵卒。

半晌过去了,我心中十分不安。我的大哥突然跑了过来,赤身露体,被那个士兵逼得走投无路,只好向我索要金子以求救命。我只剩下一锭钱,拿出来给了那个士兵;但他非常生气,拿刀砍向我的大哥。大哥躺在地上挣扎,浑身是血。我的儿子彭儿拉住那个士兵,哭着求饶(当时他才五岁)。那个士兵用我儿子的衣服擦拭刀上的血迹,然后再次猛砍我的大哥,他已经奄奄一息了。然后他又拉着我的头发索要钱,用刀背乱打我。我告诉他我已经把所有钱都给了他,说:“如果你一定要钱,那我就甘愿死去,其他东西可以吗?”那个士兵把我拉到洪宅,我把我的妻子的衣物放在两个桶里,倒在阶下,让他随便拿。他拿走了所有的钱和珠宝,只挑选他喜欢的衣服。他还看到我儿子项上有一个银锁,于是用刀割了下来。临走时,他回头对我说:“我不宰了你,自然有人宰了你。”

我知道有人在传说着屠城的事情,我已经确定自己注定要死了。我把儿子留在家里,和妻子一起匆匆出门,看到我的大哥前后脖子都受伤,伤口深达寸许,胸前更是严重。我们扶着他到了洪宅,并询问他的情况,但他似乎完全没有感受到疼痛,有时昏迷,有时苏醒。我们照顾好他之后,我和妻子又回到了坟墓处躲避。邻居们都躺在乱草丛中,突然有人说话了,说明天洗城,必须要杀尽所有人;让我们自己逃走,和他一起去。我的妻子也劝我走。但是我想到我的兄长危在旦夕,怎么忍心离开他。我之前还有一些钱可以依靠;但现在钱已经用尽,我觉得自己可能活不过去了!我感到疼痛难忍,眼前一黑晕了过去,过了好一会儿才苏醒过来,火势也逐渐减弱。我远远听到了三声炮响,兵丁来来往往的渐渐少了。

三声炮响是当时清军停止杀人的封刀信号,尽管实际上封刀之后仍有士兵私下杀人。

我的妻子抱着儿子坐在粪窖里,洪妪也来了,我们相互依靠。有几个士兵掳走了四、五个女人,其中两个老年妇女哀泣不已,而另外两个年轻女子却无忧无虑地嬉笑着。后来有两个士兵追上来抢夺女人,他们开始相互殴打;其中一个士兵试图劝解他们,说了一些满语。突然,一个士兵把一个年轻女子背到树下强行侵犯,另外两个女人也被强奸了。其中一个老妇女哭着求饶。而那三个年轻女子毫不害羞,让十几个人轮流强奸;然后她们被交给追来的两个士兵,其中一个年轻女子已经站不起来了。我认出其中一个年轻女子是集家的媳妇,她们集家平日所作所为应该会有这种报应。我感到惊骇不已,无法控制自己的叹息。

我突然看到一个身穿红衣,佩剑,满帽皂靴,不到三十岁,俊俏潇洒的男子,身后跟随一个穿黄衣,背甲,魁梧威武的人,后面还有几个扬州的人跟随。那个红衣人凝视着我,说道:“你看起来不像普通的人,告诉我,你是什么人?”我想到有些人因为身份高贵而得以幸免,有些人因为身份托大而被处决,不敢吐露真相,于是含糊其辞地回答他。他又指着那几个妇女问我是谁,她们如实告诉他。那红衣人说:“明天王爷会下令封刀,你们可以活下来了。”他命令跟随者拿出几件衣服,还有一锭钱。他问我们几天没吃东西了,我回答说已经五天了。他命令我们跟着他走。我和妻子既信又疑,不敢不跟他走。他带我们来到一个宅子,里面存放着很多财富,鱼米充盈。他对一个女人说:“好好照顾这四个人。”然后离开了。此时已经夜幕降临,我的内弟(妻之弟)被士兵抓走,不知生死,妻子伤心欲绝。不久,一个老妇端出了鱼饭。我的住处离洪居不远,我拿了些鱼饭回去给我的兄长吃,但他的喉咙已经咽不下任何东西,只吃了几口。我帮他擦洗头发和血迹,心如刀割。这一天,我们听到了封刀的消息,众人心情稍微稳定了一些。

明日是五月一日,虽然形势不是很严峻,但还是发生了掠夺事件;而那些富有的家庭也被彻底搜刮一空。从十岁以上的子女到各种财物,都被抢掠一空。就在这一天,兴平伯再次进入了扬城,而我们的所有物资都被劫持了。一片狼藉,难以用言语形容。

兴平伯高杰早已死亡,包括王秀楚在内的扬州民众不知道这一旧闻。而围攻扬州时,作者王秀楚所在的新城东属于扬州城西,扬州城北与城西由清军进攻,城南与城东由高杰旧部的降清明军进攻;守城明军也主要是还未降清的高杰旧部,城南与城东的守城明军直接开门,与降清明军合流;而城西与城北,多铎将火炮后移只轰击城墙,在城墙倒塌后,守城明军与登城清军交战,当城南与城东的守城明军得知城东与城南开门投降后,这些人争先向东或南奔逃,以与降清明军合流。

这也是为什么王秀楚在开头会发现守城士兵争先逃跑的原因,很可能城破后,城北与城西由清军洗劫,城东与城南由降清明军洗劫;这也是一直在城西的王秀楚根本不知道降清明军同时在城东与城南洗劫;所以在五月一日,降清明军进入城西洗劫时,王秀楚才误以为已死的兴平伯高杰率军进入扬州了。

五月初二日,据传府道州县已经派遣了官吏,他们正在执行维护治安的任务,并且发布了执安民牌,告诫百姓不要惊慌。同时,他们还派人通知各寺院的僧人,要求他们焚化积尸;然而,一些妇女藏匿在寺院中,其中有些人因为受惊或饿死在里面。据查,焚尸簿上的数量已经超过了八十万,但其中没有包括那些自杀或被掳走的人。

这段是扬州屠城八十万的出处,这数字很可能是由扬州和尚统计的焚尸簿得出的,完全不可信。

在《扬州城——1987~1998年考古发掘报告》中提到明代扬州新城区约3平方公里,旧城区约2平方公里,新旧城墙范围总和是4.78-5平方公里,当时的砖木结构根本不可能做到5平方公里容纳80万人,更不要说提供80万人的食物与房屋。

清军南下前的南明人口统计是下辖扬州城的全扬州府约37万人,而扬州府人口最多的一年为万历六年(1578年),户数147216,人口817856;扬州府下辖3州7县,南明弘光时期总人口是37.5万左右,包含全境城乡人口。

而『扬州府』下的『江都县』(今扬州市)嘉靖时期与康熙十四年人口分别是9.6万人与6.3万人,即使算上难民也不可能达到全扬州府人口,就像现代扬州市人口不可能比全江苏省人口还多。

初三日,发布放赈政策。我和洪妪一同前往缺口关领取米粮,那里储存的军粮就像邱陵那样数千担,短时间内就被抢空了。往来的人们都受了伤,身上胳膊和腿上都有伤痕,脸上伤痕累累,犹如烛泪成行。在争抢米粮的时候,即使是亲朋好友也不肯相助;强者抢了米粮之后还会再来,而老弱者因为受了重伤,整日都不能得到一粒米。

初四日,天气晴朗。烈日高照,炙烤着尸体,散发出的腐臭气味令人窒息。四面八方都在焚烧着东西,导致烟雾汇聚成雾状,弥漫在十数里之内,气息令人窒息。在这一天,我将棉花和人骨烧成灰,希望可以治愈我大哥的伤口;大哥悲痛地垂泪点头,喉咙中却无法发出声音。

初五日,那些躲在偏僻之地的人们稍微出来了一些。当他们相遇时,只能相互流泪,无法开口说话。虽然我和其他四人稍微缓了过来,但仍不敢住在宅内。我们早早起床吃了早餐,然后就去了野外,打扮和前几天一样。因为每天都有数十个人来往,虽然他们没有拿着刀,但都拿着大锤,威胁勒索财物,每天都会有人因此死亡;遇到妇女,他们还会抢劫。我不知道这些人是清兵、江北四镇的兵,还是乱民。在这一天,我大哥因为伤势过重,刀伤裂开而去世了。悲!我想起我刚开始遇难时,和我一同的兄弟、嫂子、侄子和妻子共八人,现在只剩下三个人了;我的内弟和外姨等人的情况也不言而喻。

从四月二十五日到五月五日,共计十天,这段时间内我亲身经历和亲眼见证了这一切,因此才有了这样的记录。那些远方只是听闻而未亲身经历这一切的人,是无法理解的。未来的人们,如果生活在太平盛世,享受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却不自省反思,一味地荒废学业、暴殄天物,看到这篇记录,应当引以为戒。

一些版本缺少了这段之后的段落。

当时督镇史可法裁决时,只有死亡才能换来百姓的安宁。有人说:史可法督镇大臣也是人,守官应该死,督镇史可法不应该死。但是,如果我们没历经劫难的话,我们将很难保住江南。死亡容易,守江南很难;能够真正做到守江南的,才是真正的贤者。我们要守江、守河、守广陵,这是一体的。如果我们不能澄清河道,那就守白洋;如果我们不能守白洋,那就守广陵;如果广陵也不能守住,我们就退守江南。无论怎样,如果我们无法越过山关、渡过江面,即使我们逃出包围圈,最终还是会落到白洋或广陵的地步,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扬州城被攻陷了,每一队满兵都必须由内地的一、两个奸宄来引导。因此,一开始他们只知道杀人抢劫,后来才知道某些人是显官、某些人是有钱的富户;一开始他们只盯着女人,后来则无所不至地搜索每一个隐秘的角落。可以说,只有扬州百姓始终死于高杰的手中。崇祯年间剧变,就放任了鸱张之徒,冒用镇守之名,假扮成扶立之功;他们驻守在邦沟,而关厢之地却尽成了废墟。后来,督镇史可法为和事老人,专门负责调停。他们压制了靖南(指黄得功),却依赖着狼子野心之徒(指高杰),最终安插在旧城中,使得故巢春燕,化为别宅秋鸿;他们反客为主,掌控了整个局面。

这十多年来,名声在天下的人,居然跌落至如此狼狈的地步!最终睢阳计就,逆藩授首,高元爵是乳臭未干的小孩,将其控制在手中易如反掌,解除其武装就以封伯,并在危险的城中豢养了数万只野狼;这导致老将因此越境,成为敌国攻击的口实。我亲手看过定国先期的檄文,我不是没有对当事者以切齿之恨。最后,北方骑队渡河,却没有得到有效利用,反而被放任自流,导致高杰之兵如同无归之人,沙洲一带被野狼吞噬,大桥东路的人们死伤惨重。然而,愚昧的百姓们却愈加狂热,把围城当成快乐的乐土;他们抱着老人和孩子,像蛾子扑向火焰一样赶往危险的城池。

从四月初八到四月二十四日开始,进入扬州城中的人不止数万,他们都被敌人所杀害;这到底是谁的责任呢?城池被攻陷之后,却让这些人继续虎假虎威,继续肆意妄为,真是天道无知。我的朋友郑廷直曾经说过:孙山谷(孙传庭)毁了西北天下,而史道邻(史可法)则毁了东南天下。他说得真是太有见地了!

小腆纪年:

臣认真阅读了王氏的《扬州十日记》,其中提到了史可法抑制了万里长城的黄得功,却使用了野心勃勃的高杰。然后说毁了东南天下的人是史可法,这纯粹是书生随口胡说,根本没有什么可论的。黄得功和高杰的优劣,就连愚夫也知道,史可法怎么会一头雾水呢!黄得功确实是万人敌,但兵力微薄,将领寡弱,难以抵抗强大的敌人。而高杰却拥有十三个总兵的兵力,他所率领的士兵都是西北人。高杰擅自抗命,无法为人所控制,压制他反而会引发更大的混乱;但是如果用爵位和奖赏来驾驭他,感动他的忠诚,优雅而温柔地对待他,让他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并改过自新,那么这就是将强暴转化为忠诚之微权。因此,像聚席同座、联手并肩的贾寇和甘凌之间的愉悦,像跳盾舞、释放甘凌的怒火一样,可以用来招揽黄得功这样的豪杰,史可法为什么不能化解这两个仇敌呢?贾寇和甘凌之间的仇恨并没有背后的利益,他们只是为了争夺权力而相互争吵,所以他们可以在杯酒之间化解仇恨。黄得功和高杰都有利于扬州,高杰在虎视眈眈,黄得功也没有忘却旧仇,这种势头就像唐朝藩镇之间的对抗一样,不可能用酒食与谈笑来解决。如果宁南没有晋阳之敌,睢州没有伏甲之利,各镇协力合作,人人像高杰一样,胜败仍然未知。天命已去,只能靠人的谋略了。尽管武乡侯的谋略毫无缺陷,但孟达死了,马谡失败,魏延和杨仪争斗甚至混乱不堪;那些仅仅靠耳朵获知消息的人又怎么会了解呢!我悲叹于史可法的孤独忠诚与光明正义,因此需要澄清那些辩论者的谬误。


己酉夏四月十四日,督镇史可法从白洋河失守,跄跄奔扬州,闭城御敌。至二十四日未破城前,禁门之内各有兵守;予住宅新城东,杨姓将守焉。吏卒碁置,予宅寓有二卒,左右邻舍亦然,践踏无所不至;供给日费钱千余,将不能继。不得已,共谋为主者觞。予更谬为恭敬,酬好渐洽。主者喜,诫卒稍远去。主者喜音律、善琵琶,思得名妓以娱军暇。是夕,邀予饮,满拟纵欢;忽督镇以寸纸至,主者览之色变,遽登城,余众亦散去。

越次早,督镇牌谕至,内有「一人当之,不累百姓」之语;闻者莫不感泣。又传巡军小捷,人人加额焉。午后,有姻氏自瓜洲来,避兴平伯逃兵(兴平伯,高杰也;督镇檄之,出城远避);予妇缘久别,相见唏嘘。而大兵入城之语,已有一二为予言者。予急出,询诸人,或曰:靖南侯黄得功援兵至。旋观城上守城者,尚严整。再至市上,人言汹汹,披发跣足者继尘而至。问之,心急口喘,莫知所对。忽数十骑自北而南,奔腾狼狈,势如波涌;中拥一人,则督镇也。盖奔东城,外兵逼近,不能出;欲奔南关,故由此。是时,始知敌兵入城无疑矣。突有一骑自南而北,撤缰缓步,仰面哀号;马前二卒,依依辔首不舍。至今犹然在目,恨未传其姓字也。骑稍远,守城丁纷纷下窜,弃冑拋戈,有碎首折胫者;回视城橹已一空矣。先是,督镇以城狭,炮不得展;城垛设一板,前置城径、后接民居,使有余地得便安置。

至是,工未毕;敌兵操弧先登者,白刃乱下。守城兵互相拥挤,前路逼塞,皆奔;所置木板,匐匐扳援,得及民屋。新板不固,托足即倾;人如落叶,死者十八、九。其及屋者,足踏瓦裂,皆作剑戟相击声;又如雨雹挟弹,铿然、鞫然,四响不绝。屋中人惶骇而出,不知所为;而堂室内外、深至寝闼,皆守城兵民缘屋下者,惶惶觅隙潜匿,主人弗能呵止。外厢比屋闭户,人烟屏息。

予厅后面城墙,从牕隙外觑,见城上兵循南而西,步武严整,淋雨亦不少紊,疑为节制之师,心稍定。忽叩门声急,则邻人相约共迎王师,设案焚香,示不敢抗。予知事已不济如此,然不能拂众议,姑连应曰:唯唯。于是,改换服色,引领而待。

良久不至,予复至后牕窥城上,则队伍稍疏,或行或止。俄见有拥妇女杂行其间,服饰皆扬俗。予始大骇,还语妇曰:兵入城,倘有不测,尔当自裁。妇曰:诺。有金若干,付汝收藏;我辈休想复生人世矣。涕泣交下,尽出金付予。值乡人进,急呼曰:至矣!至矣!予趋出,望北来数骑皆按辔徐行,遇迎王师者即俯首若有所语。是时,人自为守,往来不通;虽相达咫尺,而声息莫闻。迄稍近,始知为逐户索金也。然意颇不奢,稍有所得,即置不问;或有不应,虽操刀相向,尚不及人(后乃知有捐金万两相献而卒受毙者,扬人导之也)。

次及予门,一骑独指予,呼后骑曰:为我索此蓝衣者。后骑方舍辔而予已飞遁矣,后骑遂弃余上马去。予心计曰:我粗服类乡人,何独欲予?予弟至、予兄亦至,因同谋曰:此居左右皆富贾,彼亦将富贾视我,奈何!遂急从僻径,托伯兄弟扶妇女,冒雨至仲兄宅。仲兄宅在何家坟后,肘腋皆窭贫居也。予独留后以观动静。俄而伯兄至,曰:中衢血溅矣。留此待■,予伯仲生死一处,亦可不恨。予遂奉先人神主,偕兄至仲兄宅。当是时,两兄、一弟、一嫂、一侄又一妇、一子、二外姨、一内弟,同避仲兄家。天渐暮,大兵杀人声已彻门外,因乘屋暂避;雨尤甚大,数人共拥一毡,丝发皆湿透。门外哀痛之声,悚耳慑魄。延至夜静,乃敢扳檐下屋,敲火炊食。

城中四周火起,近者十余处、远者不计其数,赤光相映如霞电,■〈火辟〉烞声轰耳不绝;隐隐又闻击楚声,哀风凄切,惨不可状。饭熟,相顾惊忧,泪下不能下箸,亦不能设一谋。予妇取前金碎之,分为四,兄弟各藏其一,髻履衣带内皆有;妇又觅一破衲旧履,为分换讫,遂张目达旦。是夜也,有鸟在空中如笙篁声,又如小儿啼哭声,如在人首不远;询诸人,皆闻之。二十六日,顷之,火势稍息,天亦渐明;复乘高升屋躲避,已有十数人伏天沟内。忽东厢一人缘墙直上,一卒持刃随之,追如■〈耳〉飞。望见予众,随舍所追而奔予。予惶迫,即下窜;兄继之、弟又继之,走百余步而后止。自此,遂与妇子相失,不复知其生死矣。

诸黠卒恐避匿者多,给众人以安民符节,不诛;匿者竞出从之。共集至五、六十,妇女参半。兄谓予曰:我落落四人,或遇悍卒,终不能免。不若投彼大群,势众则易避;即不幸亦生死相聚,不恨也。当是时,方寸已乱,更不知何为救生良策;共曰:唯唯。相与就之。领此者,三满卒也;搜予兄弟金皆尽,独遗予未搜。忽来妇人,内有呼予者;视之,乃余友朱书兄之二妾也。予急止之。二妾皆散发露肉,足深入泥中没胫。一妾犹抱一女,卒鞭而掷之泥中,旋即驱走。一卒提刀前导、一卒横槊后逐,一卒居中或左或右,以防逃逸。数十人如驱牛羊,稍不前,即加捶挞,或即杀之。诸妇女长索系颈,累累如贯珠;一步一跌,遍身泥土。满地皆婴儿,或衬马蹄、或籍人足,肝脑涂地,泣声盈野。行过一沟一池,堆尸贮积,手足相枕;血入水,碧赭化为五色,塘为之平。至一宅,乃廷尉永言姚公居也;从其后门直入,屋宇深邃,处处皆有积尸。予意此间,是我死所矣。

乃委迤达前户,出街复至一宅,为西商乔承望之室,即三卒窠穴也。入门,已有一卒拘数少妇拣拾箱笼,彩缎如山。见三卒至,大笑;即驱予辈数十人至后厅。留诸妇置旁室中,列二方几、三衣匠,一中年妇人制衣。妇,本郡人,浓抹丽妆,鲜衣华饰;指挥言笑,欣然有得色。每遇好物,即向卒乞取;曲尽媚态,不以为耻。

卒尝谓人曰:我辈征高丽,掳妇女数万人,无一失节者;何堂堂中国,无耻至此?呜呼!此中国之所以乱也。

三卒将妇女尽解湿衣,自表至里、自顶至踵,并令制衣妇人相修短、量宽窄,易以鲜新。而诸妇女因威逼不已,遂至裸体不能掩盖,羞涩欲死者,又不待言也。换衣毕,乃拥诸妇女饮酒食肉,无所不为,不顾廉耻。

一卒忽横刀跃起疾呼,向后曰:蛮子来!近前,数人已被缚,吾伯兄与焉。仲兄曰:势已至此,夫复何言!急持予手前,予弟亦随之。是时,被执男子共五十余人;提刀一呼,魂魄皆丧,无一人敢动者。予随伯兄出厅,见外面杀人,众皆次第待命。予初念亦甘就缚;忽心动,若有神助,潜身一遁,复至后厅,而五十余人不知也。

厅后宅西房,尚存诸老妇,不能躲避;穿至后面,尽牧驼马,不能踰走,心愈急。遂俯就驼马腹下,历数驼马腹,匍匐而出;若惊驼马,稍一举足,即成泥矣。又历宅数层,皆无路出;惟旁有衖可通后门,而衖门已有长铁钉锢。予复由后衖至前,闻前堂杀人声,愈惶怖无策。回顾左侧,有厨中四人,盖亦被执治庖者。予求收入,使得参司火掌汲之役,幸或苟免。四人峻拒曰:我四人,点而役者也;使再点而增入,必疑有诈,祸必及我。予哀求不已;乃更大怒,欲执予赴外。

予乃出,心益急,视阶前有架、架上有瓮,去屋不远,乃援架而上;手方及瓮,而身已倾仆,盖瓮中虚而用力猛故也。无可奈何,仍急趋旁衖门,两手捧锥,摇撼百度,终莫能动;击以石,则响达外庭,恐觉。不得已,又复摇撼,指破血流;锥忽动,尽力一拔,锥已在握,急掣门■〈户外及内〉—■〈户外及内〉木,槿也;濡雨而涨,其坚塞倍于锥。予迫甚,但力取■〈户外及内〉,■〈户外及内〉不能出而门枢忽折,扉倾垣颓,声如雷震。予急耸身飞越,亦不知力之何来也。疾趋后门出,即为城脚。时兵骑充斥,前进不能;即于乔宅左邻后门挨身而入。凡可避处皆有人,必不肯容。由后至前,凡五进,皆如是。直至大门,已临通衢;兵丁往来,络绎不绝,人以为危地而弃之。

予乃急入,得一榻;榻颠有仰顶,因缘柱登之,屈身而匿。喘息方定,忽闻隔墙吾弟哀号声,又闻举刀砍击声;凡三击,遂寂然。少间,复闻仲兄哀恳曰:吾有金在家地窖中,放我取献。一击,复寂然。予时神已离舍,心若焚膏,眼枯无泪、肠结欲断,不复自主也。旋有卒,挟一妇人直入,欲宿此榻;妇不肯,强而后可。妇曰:此地近市,不可居。予几不免焉。

顷之,卒仍挟妇人而去。室有仰屏,似席为之,不胜人;然缘之可以及梁。予以两手扳梁,行条而上,足托驼梁,下有席蔽,中黑如漆;仍有兵至,以矛上搠,知是空虚,料无人在上,予始得竟日未遇兵。然在下被刃者,又不知几何人。街前每数骑过,必有数十男妇哀号随其后。是日虽不雨,亦无日色,不知旦暮。久之,军骑稍疏,左右惟闻人声悲泣。思吾弟兄已伤其半,伯兄亦未卜存亡,予妇、予子不知何处;欲踪迹之,或得一见。乃附梁徐下,蹑足至前街。

街中人首相枕籍,天暝莫辩为谁;俯尸遍呼,无应者。遥见南首数火炬蜂拥而来,予急避之;循郭走,城下积尸碍步,数跌复起。每有所惊,即仆地如僵尸。久之,得达小路;路人昏夜互触,相惊骇。大街上举火,照耀如白日。自酉至亥,方及兄家宅;门闭,不敢遽击。俄闻妇人声,知为吾嫂,始轻击;应门者,即予妇也。大兄已先返,吾妇子俱在。予与伯兄哭,然犹未敢遽告仲兄、季弟之被杀也。嫂询予,予依违答之。予询妇何以免?妇曰:方卒之追逐也,子先奔,众人继之,独遗我。我抱彭儿投屋下,不得死;吾妹踢伤足,亦卧焉。卒持我二人至一室,屋中男妇几十人皆鱼贯而缚;因嘱我于诸妇曰:看守之,无使逸去!本持刀出。又一卒入,劫吾妹去。久之不见卒至,遂给诸妇出。出即遇洪妪,相携至故处,故幸免——洪妪者,仲兄内亲也。妇询予,告以故,哭泣良久。洪携宿饭相劝,哽咽不可下。外复四面火起,倍于昨夕。潜出户外,田中横尸交砌,喘息犹存。遥见何家坟中树木阴森,哭音成籁;或父呼子、或夫觅妻,呱呱之声,草畔溪间,比比皆是,惨不忍闻。回至洪宅,妇欲觅死;予竟夜与语,不得间,东方白矣。

二十七日,问妇避所;引予委曲至一柩后,古瓦荒砖,久绝人迹。予蹲乱草中,置予于柩上,覆以芦席。妇偻居其前,我曲附于后;扬首则顶露,展足则踵见;微出气息,拘手足为一裹。魂少定而杀声逼至,刀环响处,怆呼乱起;齐声乞命者或数十人,或百余人。遇一卒至,南人不论多寡,皆垂首匐伏,引颈受刃,无一敢逃者。至于纷纷子女,百口交啼,哀鸣动地,更无论矣。至午后,积尸如山,杀掠更甚。至晚,予等逡巡走出。彭儿酣卧柩上,自朝至暮不啼不言,亦不欲食。渴时欲饮,取片瓦掬沟水润之,仍睡去。呼醒,抱与俱去。洪妪亦至,知吾嫂又被劫去、吾侄在襁褓竟失所在。呜呼!痛哉!甫二日,而兄嫂、弟侄已亡其四矣,相与觅旧中余米,不得;遂与伯兄枕股,忍饥达旦。是夜,予妇觅死几毙,赖洪妪救免。

二十八日,予谓伯兄曰:今日不知谁死;吾兄幸无恙,乞与彭儿保其残喘!兄垂泪慰勉,遂别逃他处。洪妪谓予妇曰:我昨匿柩中,终日贴然;当与子易而避之。妇坚不欲,仍到柩后同匿焉。未几,数足入,破柩劫妪去,捶击百端,卒不供出一人;予甚德之。少间,兵来益多,及予避所者前后接踵;然或一至屋后,望见柩而去。忽有十数卒哃喝而来,其势甚凶。俄见一人至柩前,以长竿搠予足;予惊而出,乃扬人为彼向导者,面则熟而忘其姓。予向之乞怜;彼且索金,以金始释予;尚曰:便宜尔妇!出语诸卒曰:姑舍是。诸卒乃散去。

喘惊未定,忽一红衣少年掺长刃直抵予所,举锋相向;献以金,复索予妇。妇时孕九月矣,死伏地不起;予给之曰:妇孕多月,昨乘屋跌下,孕因之坏,万不能生,安能起来。红衣者不信,因启腹视之,兼验;以先涂之血裤,遂不顾。所掳一少妇、一幼女、一小儿,儿呼母索食,卒怒一击,脑碎而死;挟妇与女去。

予谓此地人径巳熟,不能存身,当易善地处之;而妇坚欲自尽,予亦惶迫无主。两人遂出,并缢于梁;忽项下两绳一时俱断,并跌于地。未及起,而兵又盈门,直趋堂上,未暇过两廓。予与妇急趋门外逃,急奔一草房中,悉村间妇女;留妇而却予。予急奔南首草房中,其草堆积连屋;予登其巅,俯首伏匿,复以乱草覆其上,自以为无患矣。须臾卒至,一跃而上,以长矛搠其下。予从草间出,乞命,复献以金。卒搜草中,又得数人,皆有所献而免。兵既去,数人复入草间。

予窥其中有方桌数张,外围皆草;其中廓然而虚,可容二、三十人。予强入,自谓得计。不意败垣,从半腰忽崩一穴,中外洞然,已为兵窥见;乃自穴外以长矛直刺,当其前者无不被大创,予股亦伤。前者尽为卒得,后者倒扒而出。予复至妇所,妇同众妇女皆伏卧积薪,以血涂体,粪缀其发,烟灰饰面,形如鬼蜮,鉴别以声。予乞众妇,得入草底;众妇女拥卧其上。

予闭气不敢动,几闷绝;妇以竹筒授予,口衔其末,出其端于上,气方达,得不死。户外有卒,一时手杀二人;其事甚怪,笔不能载。草上诸妇,无不战栗。忽哀声大举,兵已入室;复大步而去,不旋顾。天渐黑,诸妇起;予始出草中,汗如雨。至夕,复同妇归洪宅,洪老、洪妪皆在。伯兄亦来,云是日被劫去负担,赏以千钱,仍付令旗放还。途中乱尸山叠,血流成渠。

又闻有王姓将爷居昭阳李宅,以钱数万日给难民;其党杀人,往往劝阻,多所全活。是夜,悲咽之余,昏昏睡去。次日,则二十九日矣。

自二十五日起,至此已五日,私幸或可薄赦,又纷纷传洗城之说。城中残喘,冒死缒城逃去者大半。旧有官沟,壅塞不能通流;至是如坦途,然亦以此反罹其锋。城外亡命利城中所有,给伴夜入官沟盘诘,搜其金银,人莫敢谁何。予等念既不能越险以逃,而伯兄又为予,不忍独去。延至平旦,其念遂止。原避处知不可留,而予妇以孕故,屡屡获全,遂独以予匿池畔浮草中,妇与彭儿哀卧其上。有数卒至,为劫出者再;皆少献赂而去。

继一狠卒来,鼠头鹰眼,其状甚恶,欲劫予妇。妇偃蹇以前,语告之,不听,逼使起立。妇旋转于地下,死不肯起。卒举刀背乱打,血溅衣裳,表里溃透。先是,妇戒予曰:倘遇不幸,吾必死;勿以夫妇故乞哀,并累子!故予远躲草中,为不知焉。予亦谓妇将死,而恶卒仍不舍,将妇发周数匝于臂,横拖而去。怒叱毒打,由田陌至深巷一箭多地,环曲以出大街;行数步,必击数下。突遇众骑中一人与卒满语数句,遂舍予妇去,始得匍匐而返;大哭一番,身无完肤矣。

忽又烈火四起,何家坟前后多草房,燃则立刻成烬;其有寸壤隙地一、二漏网者,为火一逼,无不奔窜自出。出则遇害,百无一免。亦有闭户焚死者,由数口至百口;一室之中,正不知积骨多少。大约此际,无处可避,亦不能避;避则或一犯之,无金死,有金亦死。惟出露道旁与尸骸杂处,生死反未可知。

予与妇子并往卧冢后,泥首涂足,殆无人形。火势愈炽,墓中乔木烧着,光如电灼、声如山崩,风势怒号,赤日惨淡为之无光。目前如见无数夜叉鬼,驱杀千百地狱人而驰逐之。惊悸之余,时作昏聩;盖已不知此身之在人世间矣。骤闻足声震响,惨呼震心;回看墙畔,则伯兄被获。遥见兄与卒相持,兄力大,撇而得脱;卒遂赶去—此卒即前日劫吾妇而复舍者也。

半晌不至,予心摇摇。伯兄忽走来,赤身披发,为卒所逼,不得已向予索金救命。予仅存一锭,出以献卒;而卒怒甚,举刀击兄。兄辗转地上,流血满身。彭儿拉卒,涕泣求免(时年五岁)。卒以儿衣拭刀血再击,而兄将死矣。旋拉予发索金,刀背乱击不止。予诉金尽,曰:必欲金,即甘死;他物可也?卒牵予发至洪宅;予妇衣物置两瓮中,倒覆阶下,尽发以供其取。凡金珠之类无不要,而衣服择好者取焉。见儿项有银锁,将刀割去。去时,顾予曰:吾不杀你,自有人杀你也。

知洗城之说已确,料必死矣。置儿于宅,同妇急出,看兄前后项皆被伤,深入寸许,胸前更烈。予二人扶至洪宅,问之,亦不知痛楚,忽聩、忽苏。安置毕,予夫妇复至坟处躲避。邻人俱卧乱草丛中,忽有作人语曰:明日洗城,必杀一尽;当弃汝归,与吾同走。妇亦劝余行。体余念伯兄垂危,岂忍舍去。又前所恃者,犹有余金;今金已尽,料不能生!一痛气绝,良久而苏,火亦渐灭。遥闻炮声三,往来兵丁渐少。

予妇抱儿坐粪窖中,洪妪亦来相依。有数卒掳四、五个妇人,内二老者悲泣、两少者嘻笑自若。后有二卒追上夺妇,自相奋击;内一卒劝解,作满语。忽一卒将少妇负至树下对合,余二妇亦就被污。老妇哭泣求免。三少妇恬不为耻,十数人互为奸淫;仍交与追来二卒,而其中一少妇已不能起走矣。予认知为集氏之媳,其家平日所为应至此。惊骇之下,不胜叹息。

忽见一人红衣佩剑、满帽皂靴,年不及三十,姿容俊爽;随从一人衣黄背甲,貌亦魁梧,后有扬州数人跟随。红衣人熟视予曰:视尔非若俦辈中,实言何等人?予念时有以措大获免者、有以措大而立毙者,不敢吐实,饰词以告。复指诸妇子,问是谁?具告以实。红衣人曰:明日王爷下令封刀,汝等得生矣。命随人付衣几件,又金一锭。问汝等几日不食?予答以五日矣。命跟我来。予与妇且信且疑,不敢不行。至一宅,所蓄甚富,鱼米充盈。向一妇人曰:你好好待此四人。与予别去。时已暮,予内弟被卒劫去,不知存亡,妇伤之特甚。少顷,老妪搬出鱼饭食。予宅去洪居不远,予取鱼饭食,吾兄喉不能咽,数箸而止。予为兄拭发洗血,心如刀割。是日,闻封刀之语,众心稍定。

明日,为五月朔日。势虽不甚烈,然未尝不杀掠;而富家大室,方且搜括无余。子女由十余岁起,抢掠殆无遗类。是日,兴平伯复入扬城,而寸丝、粒米尽入虎口矣。萧条残破,难以奉述。

初二日,传府道州县已置官吏,执安民牌遍谕百姓,毋得惊惧。又谕各寺院僧人,焚化积尸;而寺院中藏匿妇女亦复不少,亦有惊饿死者。查焚尸簿载数共八十余万,其落井投河、闭门焚缢者不与焉,被掳者不与焉。

初三日,出示放赈。偕洪妪至缺口关领米,米即督镇所储军粮如邱陵;数千担,片时荡然一空。往来负戴者俱焦头烂额,臂胫伤折,刀痕满面,如烛泪成行。抢米之际,虽亲友不相顾;强者去而复来,老弱被重伤者终日不能得升粒。

初四日,天晴。烈日蒸熏,尸气熏人。前后左右,处处焚烧,烟结如雾,腥闻数十里。是日,予烧棉及人骨成灰,以疗兄疮;垂泪颔之,不能出声。

初五日,幽僻之人,便稍出来;相逢各泪下,不能出一语。予等五人虽获稍苏,终不敢居宅内。晨起早食,即出处野畔;其妆饰一如前日。盖往来打粮者日不下数十辈,虽不掺戈而各制槌,恐吓诈人财物,每有毙于杖下者;一遇妇女,仍肆掳劫—初不知为清兵、为镇兵、为乱民也。是日,伯兄因伤重,刀疮迸裂而死。伤哉!痛不可言。忆予初被难时,兄弟、嫂侄、妇子亲共八人,今仅存三人;其内弟、外姨,又不复论。

自四月二十五日起、至五月五日止,共十日;其间皆身所亲历、目所亲睹,故漫记之如此。远处风闻者,不载也。后之人,幸生太平之世、享无事之乐、不自修省、一味暴殄者,阅此,当警惕焉耳。

时为督镇裁,惟有一死谢百姓。或曰:督镇大臣也;守官当死,督镇不当死也。夫不绝者,将幸免为守江计。死易,守江难;为真难者、舍其易者,贤矣。独计守江、守河、守广陵,一也。不能澄清河溯,则守白洋。白洋不守,则守广陵。广陵又不守,奔以守江南。无论关不能越、江不克渡,借使溃围得渡,犹之白洋、广陵也;亦何益哉!

扬城陷,每满卒一队,必有内地一、二奸宄为之引。故初但知杀人取财,后乃知某为显官、某为富户矣;初但知深入闺闼,后乃知破壁启窖,凡隐微之处无不至矣。大约维扬百姓,始终死于高杰。崇祯一变,即肆鸱张,假争镇之名,冒扶立之绩;虎踞邦沟,而关厢之地尽为瓦砾。及道邻(即督镇)为和事老人,专务调停。抑万里长城之靖南(指黄得功),而倚狼子野心之叛寇(指高杰),竟为安插旧城;遂使故巢春燕,化为别宅秋鸿,反客为主。

十余年名重天下者,乃举动狼狈至此!迨乎睢阳计就、逆藩授首,元爵以乳臭厮养,谓宜图之反掌,释其兵力而乃锡封荫伯,豢数万豺狼于危城之中;遂使宿将因之越疆,敌国以为口实。手读定国先期之檄,未尝不切齿于当事者也。乃北骑渡河,不能用而故纵之,借以回北旆之指;致杰兵一出,如穷寇无归,沙洲一带悉遭狼噬,大桥东路杀人如麻。而纷纷愚氓,至反以围中为乐土;携老负幼,望危城如飞蛾之投火。

自四月初八至二十四日入城者何止数万,尽驱之锋镝之下而歼焉;是谁为之咎者乎!乃城陷之后,复使其假虎威、啮残喘,真可谓天道无知矣。予友廷直郑子之言曰:坏西北之天下者,孙山谷也;壤东南之天下者,史道邻也。知言哉!

小腆紀年:

臣鼒曰:予讀王氏「揚州十日記」,言可法抑萬里長城之黃得功而用狼子野心之高傑,至謂壞東南之天下者,史道鄰也。此蓋書生率意妄語,無足論也。夫得功與傑之優劣,愚夫婦皆知之,豈可法反茫然莫辨哉!得功誠萬人敵,而兵微將寡,難抗大敵。高傑擁十三總兵之眾,所部皆西北人。傑暴抗不能為人下,抑之則亂不可止;馭之以爵賞、感之以忠悃,優而柔之,使遷善悔過而為我用,此則化強暴為忠義之微權也。然則同席聯賈、寇之歡,舞盾釋甘、凌之忿,以得功之豪傑,可法胡不能釋二憾哉?夫賈寇、甘凌於仇怨外,非別有可貪之利而攘臂相爭也,故可釋憾杯酒間;得功與傑皆有利揚州之心,高固眈眈虎視、黃亦未忘於懷,此其勢如唐藩鎮之不相下,非可以酒食談笑解矣!向使寧南無晉陽之師、睢州無伏甲之享,諸鎮協和,人人如渡河之高傑,成敗未可知也。天命已去,人謀胡臧!以武鄉侯之算無遺策,而孟達死,馬謖敗、魏延、楊儀爭且亂;彼耳食者何知哉!予悲可法之孤忠亮節,故辨論者之惑。​